不言寺

“他在季节交替的时候经常生病，症状是持续低烧，可能还有别的什么。”Mark对着手机说，“还有，他太瘦了，真的太瘦了。”

他补充了一句：“正常人不应该这么瘦的。”

作为Mark的私人医生，这是David为数不多的接到的Facebook的CEO打来的电话之一。

“如果不是青春期爱美的小姑娘，我发给你的膳食营养比例资料是完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。”David在电话里告诉Mark：“我建议你的这位朋友做一套全面的身体检查，不过别担心，季节交替时期多病是免疫力差群体的典型特征之一，加强身体素质锻炼可以有效改善这一问题。”

“鉴于你这位朋友的特殊情况，身体检查是有必要的。据你所说，他在一场大手术结束后没有卧床休养，反而为了一些事情而劳心劳力，这样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。”David听见了Mark深呼吸的声音，他急忙放缓语气：“不过不要小看年轻人的恢复能力，说不定你的朋友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呢。”

Mark汗津津的手指攥紧了手机，他说：“好，我尽快安排。”

然后他拉开阳台的门，穿过走廊，来到Eduardo卧室门口。他轻轻转动把手。

 

Eduardo已经睡熟了，他裹着被子，因为感冒呼吸声重了些，身体微微蜷缩着，像是某种冬眠的动物。

Mark不禁想起以往常在柯克兰留宿的Eduardo，修长秀美的肢体在Mark的床铺间舒展开来，在好友宿舍睡着时眉目间满是自然，毫不设防的模样。

现在的Eduardo却是睡着的时候也微微蹙眉。

Mark俯下身，凑近Eduardo的面庞。这是他们重逢以来最近的距离。

Eduardo的睫毛微微颤抖。他在睡梦中难掩细小的咳嗽，身体微微震动。

Mark赶忙伸手扶上他的背，企图帮他顺气。不想Eduardo却因他的触碰而转醒。

满是迷茫的眼睛触及Mark的脸，Eduardo第一个动作却是伸出手来，Mark一怔，任凭那只手贴上了自己的额头。

几秒钟后，Eduardo缩回了手，他的眼皮塌下去，发出含糊的声音：“Mark——你昨晚淋雨了——”

Mark下意识抓住那只企图回到被子下的手，他沉默地注视着Eduardo。

没有得到回应的Eduardo再次陷入沉睡中。

 

他在此时仍然会关心淋雨的Mark。这就是Eduardo。

 

Mark看了他好一会儿，俯身亲吻他的额头，轻轻将Eduardo皱起的眉间弄平。

“Wardo——”

Mark低喃着，他的嘴唇滑落到Eduardo唇上，化成一个伤心而虔诚的吻。

我曾经拥有却不自知。

 

Eduardo梦见自己置身于火山口。他淋漓大汗，口干舌燥，希望找到离开的路径。开始举目四望，自己竟一直在原地打转，想要抬腿离开，却不知被什么牢牢捆住。

等他终于挣扎着醒来，发现自己连人带被子被某个卷毛牢牢把在怀里。

Eduardo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几秒，然后轻轻推人：“Mark，醒醒。”

“唔。”

Mark悠悠转醒，下意识向Eduardo凑去，Eduardo躲闪不及，被一口亲在唇角。他的心砰砰跳起，一下子又是生气又是——某种不知名的情绪。

Mark低声问：“你感觉好些了吗？”

“发过汗好多了。”Eduardo说：“你先放开我。”

Mark依言松开手脚，然后坐起来，直径离开了床。Eduardo松了口气，他满身满脸是汗，黏嗒嗒的，睡衣和被子也乱乱地卷在一起。

感觉干燥的内里缓解了许多，Eduardo慢慢坐起，一边心想自己或许真的该添些衣服了。

Mark从洗手间出来，递给Eduardo一条温热的毛巾。

“擦擦汗吧。我刚刚放了洗澡水，不过考虑到你连午饭都没吃，最好你还是先喝一些汤再去。”

Eduardo捏着毛巾，愣愣的：“啊？”

“考虑到你可能会脱力”Mark挑眉：“或是低血糖什么的，应该进食后再等一段时间再泡澡。”

 

Eduardo反应了好一会儿，待脑子从深度睡眠里完全复苏，他才理解了眼下的情况。

“Sara炖了汤？”他擦拭起额头的汗：“她会用这里的厨房么？”

“她指挥着我。”

一时不知应该接什么，Eduardo只好说：“谢谢。”然后他打算起身，却被Mark按住了肩膀。

“我去给你盛汤。”Mark看着他。

Eduardo觉得不可思议，他看着Mark觉得好笑，于是就真的笑了出来：“我已经退烧了，况且根本不到卧床的地步。”

Mark讪讪地缩回手。

 

第二天打算出门去工作的Eduardo得到了一大一小两个卷毛的抗议。

“根据经验你每次生病最少也得要三天才能恢复完全。”Sara举着叉子说。

“也许这次是不同的。”

“等你彻底好了再去工作，根本不会耽误什么。”Mark的脸色很不好看。

“别说得好像你不是个工作狂似的。”

Eduardo淡淡地怼了那父女俩，结束了自己有些不同的早餐——谷物面包、煎蛋、牛奶和水果沙拉，说真的，他是未成年儿童吗？然后他离开餐厅，朝客厅走去。

Mark看了眼Sara。Sara冲他做鬼脸：“胆小鬼！”

 

Eduardo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服，准备换鞋时，冷不丁被从后面冲上来的Sara抱住大腿。

“嘿！”他不得不撑住鞋柜保持住身体平衡。

Sara仰头，那双和他的极其相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：“Papai，就不要上班了好吗，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幼儿园。”

“我得要工作。”Eduardo说：“还有，自从你四岁以后你就不怎么用扮可爱这一招了，我得提醒你这个。”

“我就知道这没用！”Sara气鼓鼓地。

此时Mark也来到了客厅，他远在另一头，抿着嘴唇看挂在一起的那两人。

“请一天假不会有事的！”Sara还没放弃，“在幼儿园我每天都替老师看着那帮孩子，实在太累了。不然今天我们一起放假在家？”

“工作和上学是不一样的。”Eduardo拿出自己的鞋，他说：“如果你不想上学，那就可以不去。”

Sara几乎要尖叫起来：“Mark这么有钱！我觉得你那份工资不重要！”

 

“Sara!”

Mark和Eduardo的声音同时响起。

 

Mark上前几步，他看见Eduardo骤然苍白的脸色和不可思议的表情——好像Eduardo眼前的小女孩不再是他心爱的小女儿，而是什么出口伤人的小怪物。

Sara也吓了一跳。她惊惶不安地看着Eduardo。

这以前从未发生过。Papai从未对她用过如此严厉的口吻，流露出这么失望而惊讶的表情。

 

Eduardo看着Sara，他觉得眼前发白，好像看不清东西了。于是他伸出手，再次扶住衣架。待到眼前重新恢复清晰，Eduardo看见了离开很近的Mark——他脸上满是担忧，还有揣揣的Sara。

他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几次。

Eduardo最终站直了身体，他用沙哑的声线道：“这不是钱的事。从来不是。”

然后就像急于逃跑般离开了。

 

Sara呆呆看着被甩上的门。

Mark站到她身后，摸着她的头发。然后他蹲下，抱住Sara小小的身体，将脸埋进她的长发里。

“没关系，没关系。”Mark低声说：“这是我的错。一切都是我的错。”

 

早上不愉快的插曲让Eduardo来到办公室后也有些无精打采。

他坐到属于自己的位子上，伸手打算去开电脑。然后经理就过来了，趴在他的办公桌上。

“Hi，Peter！”

Eduardo曾经猜测他是个Gay。因为他无时无刻，也就是此时此刻的动作——他正对着Eduardo眨着眼睛，还有双手托腮，就这么不惹人讨厌地卖弄风骚。

“怎么了？”Eduardo收回手。

经理站起身，他伸出双臂在办公室里旋转一圈，大声宣布：“由于工作日程调整，公司提前发放福利，今天上午组织员工集体体检！下午放假半天！”

公司员工纷纷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。

“去哪儿体检？”“怎么去？”

“一会儿有大巴车来拉你们，去中心医院。”经理半转回身，又对Eduardo眨眼：“就是这个事，小Peter，祝你今天愉快。”

“谢谢，也祝你。”

 

经理的眼神在Eduardo脸上打了个转。然后他离开了集体办公室，走到副总裁的办公室去了。

“又是给找工作又是给安排体检，大老板这么费心思，我还以为是某个小美人呢。”经理笑着说：“结果是这么可爱的男孩子，原来顶头上司也是弯的。”

副总裁抬头对他笑了下。

“你想象不到那位大老板到底有多大。”副总裁心想，那可是最大的那一位啊。

“可是这么七拐八拐的，能追到人吗？小Peter还真以为咱们是个福利非常的公司呢。”

“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了。”

 

这体检也太详细复杂了。Eduardo从抽血的地方出来，捂着胳膊慢慢走。他婉拒了其他同事同行的邀请。

他现在不习惯和任何人靠近。

结果却在走过半个街道后被开着豪车的Mark拦截了。

“我路过，”Mark结结巴巴地，“看见你，你怎么了？”

“刚刚抽了血，公司组织了体检。”Eduardo回答他。

“哦，哦。上车吧。”Mark探过半个身体给他打开车门，理所当然地。

想想公司放了假，他现在也只能回家，Eduardo不是个矫情的人，于是他顺势坐进了Mark的副驾驶。

“公司放半天假。你是要回Facebook吗？”Eduardo问，加上一句：“如果不顺路，可以把我放到路边。”

“事实上，”Mark一转方向盘，车向与Facebook相反的方向而去，“我们是要去一个朋友聚会，wardo,你与东道主是认识的。”

 

东道主是他们在哈佛时期的同学。Adam后来也进了Facebook工作，但那是Eduardo离开后的事情了。

显然先到的Chris向他交待了什么，Adam见了Eduardo没有惊讶或是任何不自然，只是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
Dustin坐在餐桌边，他看看Mark，又看看Eduardo，将声调拔高：“所以今天是男人们的聚会。”

“我会和你算账的。”坐在他身边的Sara恶狠狠地说。

Eduardo没多想什么，他挨着Sara坐下，为她擦去嘴角的番茄酱。Mark又紧挨着Eduardo坐下。

这是一方不大的桌子，Chris在对角线的方位对Eduardo说：“Adam的老婆出差几天了，所以我们来为他排遣寂寞。”

“说好的男人聚会，”Adam笑起来，他还是像Eduardo记忆里那样留着络腮胡，笑起来像佛罗里达的阳光，“结果有人拖家带口，不过看在是Eduardo的份儿上就算了。”

 

炸鱼、薯条，披萨和特地为Sara准备的水果蔬菜沙拉。

“你爸爸在大学那会儿可是万人迷呢，”Adam逗弄着Sara，“谁都知道金融系的萨维林又帅又温柔，是个甜心。如果我是喜欢男孩子，我肯定会追你爸爸。”

Sara看了眼Mark，Mark正将炸鱼的鱼刺挑出来。

“你那会儿还给我介绍过女朋友。”Eduardo微笑着说。

“对啊，”Adam大笑起来：“那个女孩儿可喜欢你了，结果你不满意人家。第二次约会就放了人家鸽子。”

Eduardo微笑不语。他将鱼肉放到Sara的沙拉里。

 

此时Dustin和Chris对视了一眼。他们都记得这事儿。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，是Eduardo非常欣赏喜爱的华裔。她被放鸽子的原因是Eduardo在赴约的路上被Mark一个电话叫去了柯克兰。好像是为了购买更多服务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。

 

Adam是个外貌有些粗犷，实则内心温暖细腻的人。所以在哈佛时他和四人组的关系都不错，连Mark也能和他建立起交情。不仅如此，他的专业能力也非常强。在Facebook负责人力资源管理，Adam看上的人Mark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予重用。

后一点是Eduardo在杂志上看到的。

 

男人们吃着笑着，享用啤酒和果汁。Eduardo变成了这里面最安静的那个，因为连Sara都会运用她的伶牙俐齿和叔叔们争论些什么。

“瞧瞧，”Adam对Mark说：“她简直和你一模一样，我指的是在辩论这一方面。”

Mark则看了sara一眼，掩饰不住得意。

 

门铃在聚会临近结束时响了。Adam的老婆，Alva回来了。

“你不是后天中午的飞机？”Adam又惊又喜。

Alva走进屋子，她快乐地向众人打招呼，然后捋了一把自己油光水滑的卷发，在餐桌旁坐下：“工作提前结束了，我来给你个惊喜。现在赶紧给我点吃的，我要饿死了。”

“你回来的不是时候。”Adam说：“东西都快吃光了。”

“那你就快点点外卖！我说了，我是来给你惊喜的。在外卖来之前我不说。”

Adam拿起座机，边拨着号码边问：“让我猜猜你这次能憋几分钟——”

此时Alva已经坐直了身体，她环视了屋内众人一圈，虽然Eduardo和Sara让她感觉到一丝疑惑，但那在此时根本就不重要了。她向她丈夫投去了炙热狂喜的目光。

所有的快乐都随着她的声音一同爆发出来：“I'm pregnant!”